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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格利特 | 超现实主义画家的“现实生活”

传统文学批评,以圣-伯夫(Charles A. Sainte-Beuve)为代表,非常注重对作者生平以及成长环境的关注。普鲁斯特(Marcel Proust)则反对这一批评方法,他在《驳圣-伯夫》 (Contre Sainte-Beuve)中说,“一本书是另一个‘我’的产物,不是我们平日习惯中、在社会里和我们的陋习中表现出来的产物。”从某种角度来看,普鲁斯特的论证比较符合雷内·马格利特(René Magritte)本人和他作品的关系。

如果一定要讲述马格利特的一生,你会看到一幅平淡无奇的素描:一个比利时人,一生只有一个妻子,养了一条狗,戴一个西瓜帽,抽一根烟斗——一个20世纪小资产阶级的形象就这样跃然纸上。


比利时是一个有些超现实的国家。在这个成立至今不到200年的国家里,说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、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地区文化的居民彼此不屑,横眉冷对。但是,马格利特并不把自己的超现实画面和比利时相联系。他虽出生于南部法语区Hainaut省的Lessines小镇,并在工业重镇Charleroi度过了漫长的青年时期,但他并不是地区主义者,也不愿意代表比利时。他曾说到,“L’art n’a pas plus être wallon que végétarien”(如果说我的艺术带有瓦隆地区特色,那我的艺术肯定还带有素食主义者的特色)。

如果说比利时给马格利特留下了什么,首先就是法语口音,这点让人很诧异。France Culture的节目《Une vie,Une oeuvre: Magritte》播放了他、他妻子、他身边人的录音。(Apollinaire那一集也有Apollinaire本人的声音,太神奇了)马格利特说法语竟然带很重的弗拉芒口音,且有些别扭,不像是瓦隆人;同比他妻子的法语就非常流利、自然。其次,比利时不是法国,即使当时的布鲁塞尔拼尽全力想要模仿巴黎,它依然做不到这一点。即使他曾在巴黎生活了三年,但他终究还是不属于那个喧闹、繁华的大都市,大都市对他这个比利时人也并不感冒。


和同时期的毕加索(Pablo Picasso)相比,他的情史也要逊色很多。15岁那年,马格利特邀请当时不到13岁的Georgette出来约会。他们看过电影,也一起到Carrousel-salon里玩。Carrousel-salon是现在已经消失的一种娱乐方式:小男生和小女生在坐过一圈旋转木马后,伴着手风琴的音乐,在场地里手牵着手绕圆散步。所以,Georgette并不是马格利特的童年玩伴,而是“情窦初开”时期的初恋女友。然而此时马格利特前往布鲁塞尔求学,两人失去联系。随后,Georgette的母亲去世,父亲再娶,她和她的姐姐Léotine不堪忍受,搬至布鲁塞尔。随后她在大广场附近找到了一份工作。在冥冥之中的缘分指引之下,1920年Georgette在植物园(现已成为文化中心)散步时和马格利特不期而遇,1922年两人完婚。


Georgette et René Magritte, 1920

据说马格利特在伦敦旅行时有过一次出轨,当时Georgette气到要与他离婚。但是相信这个故事的人并不多,大家都觉得,这可能是马格利特的想象,或者是他在“装酷”。这对夫妇的感情自不必说。不论何时,我们总能从马格利特画中看出妻子的影子;而她则一直称呼他为“mon mari”(我的丈夫)。夫妻俩在巴黎的时候,有一次要赶去参加超现实主义的小组聚会。在出租车上,保罗·艾吕雅(Paul Eluard)看到Georgette戴着一个金十字架的项链,他就告诉她最好把项链藏起来,不然安德烈·布勒东(André Breton)一准要生气。布勒东是超现实主义的“教皇 ”,巴黎超现实小组的头头,听起来就是得罪不起(其实马格利特和他在很多方面意见不合,经常写信吵架)。但是Georgette坚持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,马格利特也决定既然如此,当晚干脆不参加聚会。不过第二天,夫妇俩还是戴着项链参加了聚会,这次聚会上有教皇本人、达利(Salvador Dali)、米罗(J·Miro)、恩斯特(Max Ernest)等。


Georgette,1937

确实,在其他超现实画家都取得惊人成功的时候,这个比利时人好像还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。一方面是因为他绘画依然采用传统油画技巧,画面以真实为主,鲜有“流动的时间”这样的抽象象征画面,自然不能惊动世人。另一方面雷内也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,他有时候很焦躁,有时候又很傲慢。有一次朋友邀请他前往荷兰看弗兰斯·哈尔斯(Franz Hals)的展览,他以他家的小狗不想看为由,在朋友和妻子看展的时候,牵着狗在咖啡馆喝荷兰蛋黄酒(Advokaat)。还有一次国王希望邀请他参加派对并收藏他的画,他也在最后一秒说自己服饰不符合场合,便拒绝出席。他去埃及看金字塔,最后也只是说“不过尔尔。”(Je m’en doutais que c’était ainsi.)

1927年-1930年,马格利特前往巴黎。他并没有选择在文人聚集的咖啡馆附近生活,而是将住址选在了郊区。这个选择可能由于他是暂住亲戚的房子(这个原因是在马格利特博物馆看到的,但是没有文字材料说明这一点,有可能是我记错了);也有可能是因为雷内真的不擅长社交,而且出身卑微,来自比利时乡下,非常害怕融入不了巴黎这座城市。

最关键的是,即使身处最前卫的画派,他似乎也不愿摘下“平庸”这个西瓜圆帽。他的爱情不像他的好朋友保罗·艾吕雅那样炽热,他沉浸在婚姻生活中:一个妻子,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狗露露Loulou。他会去市场买菜,跟别人讨论面粉的价格;他也喜欢去咖啡馆Le Greenwich下象棋,但是棋艺不精,他不但输给了象棋高手曼.雷(Man Ray),赢不了马塞尔·杜尚(Marcel Duchamp),甚至两次输给了一个15岁的路人小朋友。他还很懒,有时候画了手稿就不想再画油画了,或者给自己画一个西瓜圆帽,就一直让画中的自己带着愚蠢的瓜帽,尽管生活中的他基本不带这样的帽子。巧妙的是,只要照相,他一定又会带上这个“帽子”。



  Man in a Bowler Hat, 1964

在超现实主义的舞台,每个人都浓墨重彩,带着“夜店妆”出镜。不难理解,在达达“砸碎一切”的口号下孕育而生的超现实主义,从特里斯唐·查拉(Tristan Tzara)在伏尔泰咖啡馆大喊大叫、形如抽搐开始,就带有了很强的舞台性、戏剧性。教皇本人更是践行生活本身的奇幻性,和精神分裂患者娜嘉Nadja恋爱,最后还写出一本传奇《娜嘉》。

所以,也许一个17世纪的画家可以像马格利特这样生活,但20世纪是疯狂、狂热、热病的时代,循规蹈矩就是自寻死路。更何况,他给自己塑造的这个“小资产阶级”形象,正是当时很多人所痛恨、不屑的。不仅如此,马格利特也做过很多令人“不齿”的事情。在30年代到50年代,出于生计考虑,他画了很多“les travaux imbéciles pour la publicité ”(语出马格利特博物馆宣传册)——平庸的商业广告;出于社会主义信仰,为共产党绘画。同时,他好像也不是一个很“坚定”的人,在中年时也经历过一段摇摆不定的艰难时光( période vache):他有些在Jean Dubuffet的art brut(原生艺术)和皮埃尔·奥古斯特·雷诺阿(Pierre-Auguste Renoir)的印象派中摇摆,当然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风格。


但是,这位瓜帽大师离金钱、名利、追捧都远远的。他只希望画作的价钱能让他活下来即可。他也无意于塑造什么形象,一旦人们认为他如何如何,他也无意纠正。因为归根结底,形象、话语、画面等等一切表象,都不会是事情的本身,只有仔细观察才能揭开这层画皮。所以他不屑于展示自己的生活,不屑于让自己的生活也充满了“超现实主义”。正如普鲁斯特所说,要想了解他就看他的作品,为什么一定要关注他的生活呢?当看到别人被骗,他只是觉得好笑,或者刻意再骗一下别人,让别人以为看到了“他”。

他也反对战争,反对人性中冷酷无情的一面。他是这样解释自己对共产党的偏爱的,“Je ne suis pas un ‘militant ’ ,Je ne me sens armé ni par la compétence ni par l’énergie pour la lutte politique . Je tiens cependant à ce que tu dises que je suis, que je reste pour‘le socilasime’ , c’est-à-dire, un système qui ferait disparaître les inégalités de fortune, les contraintes, les guerres. Sous quelle forme ? Je ne sais, mais c’est de côté-là que je me situe, malgré les échecs et les déceptions. ”(我不是党派的追随者,我也不会因为自身能力或活力就参与到政治斗争中。但是我确实是拥护“社会主义”的,我拥护的只是一个消除财富不平等、反对战争的体制,我不知道这个体制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,但我只是站在这个立场上而已…)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,也不是共产主义者,他只是被社会主义中的一些观念吸引,并认为这些观念是符合自身的社会期望的。如果他是纪德,他也去了一趟苏联,想必他的共产主义美梦就会被立马打碎;更何况,共产主义在20世纪是以法西斯主义的反面出现的,画家被它套牢也是事出有因。


Le Plaisir  1927 (快活)

其实,马格利特应该是更“无政府主义”(anarchiste)的。倒也不是不相信政府,只是确信政府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意义,世界不会因此而变好。如果说他至此为止表现出一个普通人的现实人生,那他和妻子还是做了一件“露出马尾”的事情:他们选择不要孩子。既然不相信世界会变好,要孩子有什么用处?

更何况,相比较超现实主义者,他更愿意自己像保尔·瓦雷里(Paul Valéry),沉浸在思考之中。这位业余的哲学家是那样狡猾,他想,既然画面本身就是一个陷阱,他作为画家,就在画面这个陷阱上套上自己的陷阱,用陷阱把陷阱捉起来,供人参观。所以,在看马格利特的画的时候,你要经常反思,你在第一个陷阱里,还是第二个陷阱里?无论在哪个陷阱,你看到的现实,其实是被放大的“超现实”;你以为的“超现实”,也许只是平庸的现实作秀罢了。



La chambre d'écoute, 1958 ( ‘听’的房间)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SANCY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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